2023年12月21日,賈平凹在位于西安永松路的工作室。 本報記者 楊小兵攝
《河山傳》書影(資料照片)。
本報記者 柏樺
近日,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賈平凹第20部長篇小說《河山傳》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。該書延續“小人物大世界”的整體框架,以時間為經,以人物與事件為緯,講述1978年至2020年間幾代進城農民的故事,在農村青年洗河與民營企業家羅山的命運沉浮中,鋪陳開中國社會40多年的發展歷程。
《河山傳》中故事的時間跨度、敘述結構乃至呈現出的生命態度都不同于以往。平靜而細致的陳述,讓讀者看到了人生的不確定性和這不確定的人生中的自己。《河山傳》對于賈平凹有著怎樣的意義,是否如外界所說是其“作為作家一生追求的作品”?他又如何看待大眾對該書的不同解讀?近日,本報記者就這些話題采訪了賈平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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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:《河山傳》是你再次對城市的書寫。這部長篇小說以洗河和羅山兩個人物糾纏、折騰、沉沉浮浮的經歷,展示了中國40多年的變遷史。這部長篇小說在你幾十年的創作中有著怎樣的意義?為何起名《河山傳》?洗河和羅山這兩個人物有原型嗎?
賈平凹:雖然寫的是城市生活,但依然圍繞我長期關注的、從農村來城市打工的人群。現在的城市和農村已交匯在一起,不能再說寫的是農村題材或城市題材。我一直在寫當下的現實生活,以前寫的《廢都》《高興》《暫坐》等,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,或者故事發生的時間很短。《河山傳》卻寫的是40多年間的生活。這40多年,社會劇烈轉型,好多事情都在發生著,如一條大河而下,洶涌澎湃,滋潤了更多土地。這偉大的40多年過去了,回頭來看,我們是怎樣走過來的,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里有哪些故事,這些故事為什么發生,有哪些困境,人性又表現如何。在我的創作中,我想有一個集成的作品,這便是寫《河山傳》的意義。當個人命運與時代命運在某一點上相交了,就可以有寫的東西,寫出來的個人命運就是時代命運,這也是書名叫《河山傳》的原因。洗河和羅山當然有原型,但采用的原型的材料只是極少一部分。他們綜合了更多人的東西,已和原型截然不同了。這如同故事的環境寫到西安,卻與西安無關。我寫小說喜歡故事中的人物有一個最初的原型,故事中的環境有一個最初的地點,然后虛構就不至于沒著落。無論寫作時采用怎樣的寫實手法,但小說就是小說,是虛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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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:你的長篇小說總是一部和一部的寫法不同,《河山傳》更是這樣,似乎都在紀實,而作家不動聲色。《河山傳》為什么是這樣的結構和敘述,和現在流行的小說相比,和你以往的小說相比,你是怎樣思考和追求的?
賈平凹:每部作品總得有突破。突破實在是難,有那么一點點都不容易,但就得一點點地去努力。20世紀80年代,我接觸過一位攝影家,他給我講電影拍攝有兩種方式:一是主觀意識特別強,不斷地要表現自己,提醒觀眾“這是我拍的,這就是我的風格”;一是在影片里讓自己完全消失,觀眾觀看時感覺不到拍攝的痕跡,只是呈現原本的一段生活。他的話對我影響很大。以我的審美、心性,我覺得我更適合后一種,從此,就一直堅持。前一種方法比較時興,容易張揚主觀意識,帶給觀眾強烈刺激。換到小說上,就是注重心理描寫,夸張聲、色環境。但這種做法如把握不好,稍不注意就會產生偏執。要知道,觀念是會隨時改變的,事實才長久。后一種的方法只呈現事實,細讀、細品則有別樣滋味,如古鏡一樣,越擦越亮。《河山傳》采用了編年史的形式,必然是一些事實的呈現,敘述也必然是平靜的。在這方面,我是受《左傳》《資治通鑒》的啟示。《左傳》《資治通鑒》將一件事或幾件事合在一起寫,散開視角,一層一層敘述,把觀點滲透其中,令人讀后韻味悠長。受《左傳》《資治通鑒》的啟示,我從唐詩宋詞中體會這種散點透視。酈道元的《三峽》最能體現這種敘述。我在寫《河山傳》時,把《三峽》這篇古文抄寫了掛在書桌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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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:今年是你創作的第五十個年頭。這50年間,你覺得自己的文學創作發生了怎樣的變化,背后又有怎樣的原因?
賈平凹: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啊,日子里有陽光燦爛也有刮風下雨,一家不知一家難。一切文學可以說都是在傳達經世經驗,上應天心,下合人望,既有對宇宙、歷史、人生的觀照,也有對個人的、生存的、愛情的愁苦和喜悅的述懷。文學之路確實難走,我是太愛寫作,一直走著,走得趔趔趄趄。浸淫在寫作中時間久了,我喪失了許多生存能力,現實生活中常如竹子有節,我是節節不通。有古詩云:“知我者,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。”好多人讀了《河山傳》,說小說中沒有一個人是壞人。這恐怕是經事多了,年紀大了,與看問題的角度和對文學的認識有關。我喜歡蘇東坡,喜歡讀《易經》和《道德經》。《易經》在你困難時給你指一條出路,《道德經》會給你活在人間的智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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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:你的每部長篇小說一問世,都會引來許多人評論。且不論非文學性的聲音,你讀那些文學評論嗎?你怎樣看待文學評論?
賈平凹:我當然讀文學評論,尤其是對我作品的評論。評論可以是各種各樣的。作為一個作家,出版了作品,是不怕各種評論的,怕的是沒人理你。我看過一本書,講的是作家和評論家需要有交集、有對峙,甚至有爭斗。這如打羽毛球,越是雙方擊打,羽毛球越居高不下。這話有意思。一部作品出來,每個人讀了都有讀后感,評論家也是這樣。只要他讀后的感覺不僅傳達了個人的感覺,還傳達了更多人的普遍的感覺,那就是好評論。我曾經說,評論家的評論也是創作。要寫好評論也得有對文學的感覺,才能更好讀出作者在作品中的一切用心。但后來我覺得這話不一定正確,因為縱觀足球、排球、籃球、乒乓球等運動中的那么多偉大的教練,有的是球員出身,有的并不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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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:你的每部長篇小說的“后記”,多是你的人生感悟和你對文學的觀念。每每新書出來,“后記”就被一些報刊轉載,好多人是先讀“后記”再讀全文的。對此你怎么看?
賈平凹:“后記”都是記錄我在創作某部作品時的寫作狀態和當時的所思所想。對《河山傳》“后記”,個人有個人的境況,肯定見解不一。一句話可以把它抽出來,但最好能放到一段里整體來讀。其實,作家寫書,是作家折騰著、拷問著、提升著的過程。讀書,也是在讀自己的思想變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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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:很驚奇你的創作力,寫了那么多作品。但你畢竟70多歲了,《河山傳》之后,還有寫長篇小說的計劃嗎?
賈平凹:我寫作從來沒有計劃,如果心里有了什么種子,就讓它發芽往上長,開枝散葉,沒有了什么種子,那就讓“土地”休息。去各處采風,去讀書。寫作了幾十年,已經干不了別的了,但愿能寫得多些、好些。從大的方面講,以文學記錄自己身處的時代,這是使命。從小的方面講,寫作是艱辛的,快樂也在這艱辛里。《河山傳》寫完后,我去各地采風,2024年可以發表、出版一本散文集。這屬于長篇散文,我倒很看重它。
編輯:呼樂樂